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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
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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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三岁没了娘，小时候，他和得了癞头疮的邻家小孩换着戴帽子，染上了黄癣。那时候，祖父忙着开荒打粮，姑姑们还小，父亲的病愈发严重却无人过问。也因为这，没有人跟父亲玩儿，父亲很孤独。他常远远地站在西坡下那个叫大水坑的地方，远远看着比他大一点的孩子扒汽车开怀大笑，然后，他也跟着笑起来。有时候，他拿个小镢头在村头的土崖下刨鸡大腿（一种植物的根茎）吃。
三姑奶远嫁西安，那些年，城里人也吃不饱，每逢暑假，表叔一家人就回舅舅家。姑母心疼娘家侄儿，临走时买了一个大西红柿装在毛篮儿里，把父亲哄上了开往古都的班车。在姑奶家看病的日子，我的父亲从不说话，更不敢大胆吃饭，晚上忍着不起夜最后却尿在床上。半年多时间里，我那个年纪比她大的表姑嫌弃他，常常刁难使坏，乡下来的父亲不敢回那个本不属于自己的家，有时候在厕所里一蹲就是大半天，任姑奶怎么喊，他也不应。
父亲感激姑奶，每年姑奶回来避暑临走时，父亲都会买很多土特产带给她。可以说，没有姑奶，父亲的癞头疮就不会痊愈，哪能娶到母亲，哪里还会有我？高三那年冬天，我到姑奶家去，姑奶就在西交大门口住，正因为见了“大世面”，回来我才笃志努力学习。也因为姑奶，我的表舅、表姨们去西安看病，都在那里落脚。姑奶家，成了村人和亲戚们在西安看病时的招待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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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常说父亲家族骨血好，她只见过祖父被黄蜂蜇伤吃过几片止疼药，再没见到他吃过什么药。姑姑们生病都是硬扛的，没有人为头疼脑热去看医生。记忆里，父亲确实伟岸健壮、吃苦耐劳，父亲是那巍峨的高山，永远没有倒下的时候。
可是，自我上高中后，每逢夏秋之交，父亲因为连夜烧烟炕烟熏火燎加上地里劳作毒日暴晒常会牙痛，他的胳肢窝也时常因为离火太近被炙烤得红肿溃烂，经久不愈。那时候，我大概知道一点医学知识，就给他买来醋酸氟轻松，隔天擦一擦，好得比较快。
父亲十八岁就在生产队开拖拉机，他的胳臂因为长时间搅拖拉机加上握农具渐渐弯曲变形，到现在父亲的胳膊肘再不能伸展。他拿筷子的动作渐渐笨拙，两跟筷子常常打架，不能灵活夹菜。医生说那是骨质增生，可他却从未在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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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开春，父亲为了要给我添钱买房子，跟着表哥到上海去打工。每天凌晨五点起床后坐上皮卡车颠簸二百多里到工地干活，中午不能回来。工头是个四川人，每日早上米汤，中午盒饭，晚上还是米饭。父亲自小吃惯了面食，不能适应南方人的饮食习惯，夏天回来就瘦了成十斤。国庆节上海举办重要会议，工地临时停工，父亲回来看臣臣。在家呆了一周多时间，工头打电话，父亲又要离开。
那天，父亲穿着宽大的黑蓝劳动布工作服，背着黑色行李包，稀少花白的头发被巷子口的寒风吹得立起来，他用手篦一篦乱蓬蓬的头发，前秃的额头和高大的鼻梁就显得格外突出，他揩揩干裂的嘴唇对我说：“回吧，招呼好娃子！”我的鼻子酸酸的，但终于忍住了泪。我抱着臣臣，看着他消失在巷子尽头，忽然想给他拍个照片，可待我把手机摸出来，却只看到半个苍凉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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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从小就是个闷葫芦。我们父子关系也是标标准准的中国农村的父子关系。时常当面经过，确如陌生人一般从不搭话。自打我做父亲以后，我们之间话多了，常常在视频的时候能说上一二十分钟甚至更久。
前段时间，母亲住院，父亲本要回来，大姐说没事，有她在。父亲每天都会跟我和母亲视频询问母亲病情，看着臣臣在脚地转圈圈，他高兴地说臣臣是地磨桌子。
有时候午间休息，他就给我发视频。上海的冬天风很大，我常常看到屏幕里的他戴着老花镜，头发干枯蓬乱如枯草，面容也极瘦削苍老，但他常常微笑，笑得让人心疼。他转着摄像头给我看虹桥机场的飞机，给我看上海的高楼大厦，给我看一切他认为新奇的东西。有时候都晚上十点多了，他还在某个饭馆里吃饭。有时候下午四点多了，他刚下了夜班回来休息。室友们打麻将，他不会，也因此被吵得无法入眠。那段日子，父亲又瘦了18斤。
临回家，父亲感冒了，走时我给他买的一百多元感冒药都喝完了，不见效，只医院挂最便宜四十元的号。他舍不得钱输液，但实在是扛不住了，就在离开前输了一天液。
我不知道父亲是怎么在火车上晕晕乎乎发着烧回到家的，这一切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作为儿子，我感到愧疚，我忽然间感觉到自己多么不孝。父亲到家的那天，我两天监考，没能回去。电话里我交代他让村医给输输液，不要怕花钱。父亲答应得很好，但母亲昨天才给我说他始终没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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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为我对父亲失于关心找任何借口，如果他医院检查，如果放假后我能第一时间回去看看他老人家，也不至于马上都要过年了还是不见好。父亲很倔强，一切都是因为怕花钱、怕麻烦。他宁愿拿着社保卡在镇卫生院输液住十元钱一晚上的旅社也不愿意到我这儿来。母亲说，你爸想着你们带孩子辛苦，不想打搅你们。父亲总是这样，他不想给任何人“添麻烦”。
前天下午，我回家送菜时买了两个他爱吃的烤红薯到卫生院去看他却扑了个空，晚上我出去洗澡时，他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来了。我把炉子给父亲生着，煮了些米酒汤圆给他吃。
昨个儿一早，我回家给母亲送药，早上吃过饭他继续去卫生院输液。下午三点多输完液，我让他过来找二院的老中医看看，他还是不太情愿来。我一再坚持，他才答应过来。抓了药，当天晚上就熬上了，临睡前我拿了一双新的棉垫子给他，告诉他夜里不要吃东西明早要体检，他告诉我两年前他体检过没有大毛病不用查，我只好哄他说55岁以上老年人体检打折，叫他不要管。
医院挂了号等他，医院他才给我说昨晚上吃了三个小橘子，医生说化验会受到影响。我不知道他是否是故意吃了东西，我害怕他想着检查身体会花钱，就骗他说钱都已交过，过期就作废了，他才答应明早上再来。
回来的路上，我带他去喝他爱喝的牛肉汤，他却说要回去馏馒头喝开水，我有点恼了：“快快着，不看自己身体都瘦成啥样了，能越过越穷？”我把碗里的肉夹给他，他要把半碗饼丝留给我，我把饼丝倒他碗里呼呼噜噜吃完就回去熬药了。
今天，他很听话，我叫回来吃饭，他就回来吃；叫他喝药，他也按时喝了。此时，他已经睡着了，明天早上八点我锻炼回来就带他去体检，祈愿他健健康康无病无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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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如同决堤的洪水一瞬间涌来。
闭上眼，在河对岸的小学念书的我提着他两只鞋伏在他的背上，看着齐腰的洪水翻涌而过，他打一个趔趄差点跌倒在水里。他猛地叉开一大步跃上水面，我站在河对岸被水冲得非常平整光滑的红泥地里，看着他淌回去背我的两个姐姐；闭上眼，在张麻念初中的我站在老婆沟的小路上，目送给我送钱时顺带买几包方便面和几根香蕉的父亲骑着二八自行车曲里拐弯地离去；闭上眼，在县城上高中的我放学后，看到满腿是泥穿着黄鞋来给我送生活费的父亲站在宿舍楼前的柳树下踮起脚跟正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中搜寻自己的儿子。
闭上眼，父亲正在地里俯下身子掰掉雾罩罩的烟叶根部长了毛的脚叶子，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滴到耳根，他惆怅地望着这几亩烟田，待到怀里的烟叶抱不下时，他小心地跨出烟田，猛地把坏掉的烟叶抛向很高很远的土崖；闭上眼，父亲正半蹲在横在烟房空中、半尺来宽的木板上接我从地面递上去的串好的烟杆。五百多根一二十斤的烟杆要在父亲手里至少倒两次手才能塞到它该待的位置，有时候父亲隐在上面的烟叶里，只露出腰以下，就像舞剑的刑天一样，汗水从他蚯蚓似的曲张了的小腿静脉上滴下来，不一会儿，地上就如撒了一层水一样；闭上眼，父亲在烟田里扶着拖拉机的把手犁地，时不时挥舞起镢头把第中间拔出来的烟杆根部的泥土敲碎，凛冽的西风如刀片一样划开了他粗糙的布满老茧的大手。
闭上眼，火辣辣的太阳下，父亲背着喷雾器在烟田里来回地穿梭，发现嫩叶上趴着一只臭棒槌，他定要停下来逮住并把它捏碎，远远抛出烟田里。闭上眼，皎洁的月光下，父亲在地头借着月亮的清辉坚持掰完最后几行烟叶，饿极了的他从核桃树上撇下几片叶子衬着出了毛的馒头猛啃几口，眼睛瞪得老大，再“咚咚咚”喝几口水葫芦里的凉水，好像十分享受的样子，然后，扛着百十斤重的湿烟包踉踉跄跄走在田间的小路上。
父亲，跟着烟，为了我，吃尽了苦头。
不知何时起，感觉他再不健壮了；不知从何时起，发现他变得对自己吝啬了；不知从何时起，意识到他们也需要我们常常挂念和照顾了。
父亲啊，父亲！劳碌了一辈子了，你歇歇吧。一眨眼，你六十岁了；一眨眼，儿子也到而立之年了。请放心地把咱们家的重担交给儿子吧，你们有个好身体，就是儿子的福气。
余生，请让儿子好好照顾你们。请相信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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